那几年，我最怕的就是接到战友的电话，尤其是他喝了点酒之后。电话一通，那边总是人声鼎沸，觥筹交错，而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，总能穿透一切噪音，直刺我的耳膜。
他会在电话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数落我：“我说你当年转业，怎么就不听我的劝，非要去那个清水衙门坐冷板凳？你看你，想喝顿酒都得自己掏钱，除了我，还有谁请你？”
挂了电话，我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。心里不是滋味，五味杂陈。想当年，从一个火车皮里下来的新兵蛋子，我是提干的军官，他是复员的老兵，我回乡探亲，穿着笔挺的军装，乡亲们眼里的光，是羡慕，是敬畏。而他，只是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。
谁能想到，命运的轮盘，转得如此之快，又如此叫人猝不及防。
我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，两眼一抹黑。十几年军旅生涯，让我对家乡的人情世故陌生得像个外地人。工作安排毫无头绪，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，想到了他。
彼时的他，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农村兵。他退伍后，托关系进了县招待所，从一个端茶倒水的临时工干起，硬是凭着一股机灵劲儿，攀上了一位来视察的县领导。这一攀，就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。
等我找到他时，他已经是招待所里说一不二的后勤主管，人脉通天。在我们那个小县城，八九十年代的县招待所可不是个简单的地方。它不是今天连锁酒店那样的纯商业机构，而是集住宿、餐饮、会议于一体的权力交际中心。各路神仙迎来送往，多少事情的拍板，多少关系的疏通，都是在饭桌上完成的。他身处其中，自然是长袖善舞，风生水起。
他听了我的窘境，很够意思，拍着胸脯让我放心。他给我分析利弊，劝我别去机关，说：“机关和企业工资条上看着差不多，可企业有奖金，活泛！你去了，我还能照应你。”
我骨子里还是个军人，习惯了机关的条条框框，总觉得进企业做生意，不是我这块料。我谢绝了他的好意，坚持要进机关。他叹了口气，骂我“死脑筋”，但还是发动关系，帮我疏通，最终让我落到了一个还算体面的单位。
从那以后，他的饭局就没断过。仗着招待所的便利，他请客吃饭几乎不花自己的钱，呼朋引伴，高朋满座。在那些喧闹的酒桌上，他是绝对的主角，谈笑风生，指点江山。而我，常常是那个坐在角落里，默默喝酒的配角。
他那种志得意满的优越感，像一根细细的针，时不时地刺我一下。说不难受是假的，我一个在部队干了十几年的军官，回到地方，竟然处处不如一个当年的大头兵。这种落差，像石头一样压在心口。
他喝高了，更是口无遮拦，当着一桌子人的面调侃我，成了他炫耀自己能量的背景板。我只能苦笑，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苦酒。
然而，时代的浪潮，从不因个人的得意而停留。九十年代末，一股名为“改制”的大风刮遍了全国。无数国营单位和事业单位在这场风暴中被重塑，曾经被视为“铁饭碗”的县招待所，也未能幸免。
一夜之间，他那座靠山，塌了。招待所被承包出去，自负盈亏，他这个曾经呼风唤雨的后勤主管，成了第一批下岗的人。
起初，他并不慌张。他觉得自己手握着全县城最顶尖的人脉，随便做点什么都能东山再起。他开过饭店，搞过建材，倒腾过土特产。可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。
过去在招待所，都是别人捧着他，求他办事。如今自己下海，事事要求人，处处要看人脸色。他那身在权力平台上养成的“范儿”，在真刀真枪的市场里，一文不值。那些曾经的“朋友”，在他失去平台后，也渐渐露出了真实的嘴脸。生意做一样，亏一样。
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联系。我打他电话，他总说忙，我知道，他是在躲着我。
再次见到他，是在一条萧瑟的街道上。那天傍晚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，头发乱糟糟的，满脸都是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沧桑。
我拉他进了路边的小馆子，几杯酒下肚，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，眼圈红了。他把头埋在臂弯里，声音嘶哑：“兄弟，我完了……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，老婆孩子都快养不活了，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。”
那一刻，我心里所有的芥蒂都烟消云散。我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掏出来塞给他，告诉他，过几天来单位找我。
回到单位，我破天荒地为私事求了人。我在机关这么多年，一直洁身自好，从不拿手里的权力办私事，也正因如此，我的人情才有了分量。我找到下属单位的一个负责人，请他帮个忙。
对方很给面子，给他安排了一个公益性岗位。这种岗位是政府为了解决“4050人员”再就业问题设立的，工资不高，但胜在稳定，最关键的是，能给他续上养老保险，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。
如今，我们都到了快退休的年纪，头发白了，背也有些驼了。我们还是会时常小聚，只是地点从当年喧闹的招待所包间，换成了街边安静的小茶馆。
聊起过往，他总是感慨万千，说自己当年是把平台的风光当成了自己的本事。而我，也常常在想，如果当年听了他的劝，或许早已在那场改制浪潮中，被拍得粉身碎骨。
我的看法：
人这一辈子，最怕的就是错把平台当本事。命运的吊诡之处在于，它常常用前半生的风光，来考验你后半生的落魄。真正能让你安身立命的，从来不是一时的风光无限，而是那些看似平淡无奇，却能穿越时间周期的能力和品行。山不转水转，守住本心，才能在命运的起落中，给自己留一条退路。
